许萱正要从对角的巷口悄然离去,却忽见一顶素雅的轿子在冬角巷外停下。
薄雾散开时,一位纤瘦却圆脸的夫人被侍女搀扶下轿,举止柔弱,眉眼间却隐着焦躁。
侍女替夫人上前敲门。
许久,墙缝里才露出李庭芝谨慎而戒备的面孔。她显然先是在确认来者身份。
但当她看清来人时,脸色骤然大变,整张脸像被霜封住一般。
她顿时收起方才对邻里那份柔顺,连门都不想开,只想把所有可能的纷扰阻挡在外。
门外,头戴金钗、身佩珠环的赖夫人吕霏,却以近乎哀求的姿态站在寒风里。
她咬唇,声音低哑:"妹妹"
"别叫我妹妹!"
李庭芝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,眼中积压多日的痛恨在刹那喷涌。
"谁是你妹妹?我不是自愿为妾的!是你丈夫奸污我,逼迫我!"
吕霏被骂得满脸通红,却仍旧强撑着所谓的"大度",低声抽泣:"李家小姐,我也知是我们赖家对不住你可如今我夫君心全在你身上,什么好东西全往你这送。你恼他,他便怨我、辱我。我我也是不得已。"
"我想求你让他得偿所愿吧。"
吕霏颤抖着抓住自己的衣袖,"若你愿意入门,我以吕家颜面起誓,绝与你以姐妹相称。若你将来能为赖家生出一男半女,我必求婆母作主,将你抬为平妻"
她语气哀婉,却句句带毒。
仿佛一切错不在赖齐修,不在赖家,而在受害者的李庭芝身上。
李庭芝听着,只觉可笑得让人发寒,"得偿所愿?"
世间哪有女人真能如此大度?
这哪里是善意,不过是以笑意粉饰出来的利刃而已。
她抬眼看着吕霏,笑得近乎绝望:"谁希罕他的肮脏东西,为什么我要让他得偿所愿?他毁了我一生。因为他,我什么都不配了。"
话音一落,她终于压不住情绪。
手掌死死抓着门板,木刺刺破皮肉,她却像毫无知觉般,只任血与泪一起落下,胸腔里压抑多年的恐惧、耻辱、委屈,此刻全涌了上来,她彻底失声痛哭。
哭声像是被撕碎了的。
而在这崩溃的深处,旧日的记忆却不讲理般闯入她的脑海,把她往更深处折磨。
那年海棠花初开,树影落在庭院的小径上,她的帕子被风吹落,他竟比她更快一步拾起,捧在掌心,耳根全红了,慌乱地递回来。
同一天,她躲在后堂,偷听父亲与兄长考他学问,他却毫无畏惧。
面对李府父兄时,他站得笔直,眼神清亮,说出的却是这般锋利的言辞:"妇刑不仅不合乎仁义,更无仁慈之心,当废。此等不公之法,不该容于世,自然首删妇刑。"
堂后,她心口悄悄一热,她看见他胸怀坦荡,双眸澄亮。
这是她第情窦初开的模样,悄悄的,藏在心口不敢示人。
而如今,这些全被毁了。
海棠花未落时的温柔,被赖齐修踩进泥里,她所有的骄傲和清白全被撕碎。
她哭到声音发哑,泪水滴在门板上,一遍遍喘着:
"我曾我曾以为自己配得上他如今我什么都不配了"
门板被抓得发白,她整个人像是要随着这记忆一起碎掉。
许萱从未见她哭得如此失控,也从未见她那样撕声力竭。
他喉头一紧,只觉胸腔深处某根沉着的弦蓦然绷断。
他明明站在阴影处,却像被千斤重物压住,迈不开半步。
门里,李槊一直躲在柱后,听着两人的争执,满脸涨红。
她忍了又忍,终于怒得浑身发抖,抓起一颗还青硬的柿子,爬上墙边。
"滚!你们滚开!"
小小的身体却像一只护住受伤亲人的小兽。
她红着眼,冲着赖夫人使尽全力一砸
"别再来打扰我姑母!"柿子在雾气中划出一道生猛的弧线。
那一瞬,许萱指节轻轻发颤。
那孩子竟是这样孤立无援地护着她。
他垂下眼,睫毛被雾气打湿,心底涌出的不是旁观者的同情,而是无法抑制的自责。
风卷着落叶拂过巷口,他背靠墙,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衣袖。
他低低地呼出一口气,那声音轻得像是被雾吞掉。
许萱忽然意识到,他并不是旁观者。
只要他的双眸与心,还停留在这冬角巷这一门,这些苦,这些惧,这些狼藉,都与他脱不开干系。
他想上前,想替她阻挡这些恶意。
可脚步,仍停在阴影里。
他怕。
怕自己一出现,只会让她更慌、更乱、更苦。
怕她此刻连风声都敏感,怕他的靠近会成为她内心的另一道伤口。
许久,他才慢慢抬头,眼底沉着无法言说的暗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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